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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真的要這樣做嗎? 」科內 CR 一手拉鉤, 一手將手術刀遞過來給我.
「嗯....已經轉移到胃了, 如果只切一小塊, 沒多久還是會再出血的. 」
手術檯頂端的燈光很耀眼, 照得我手上那一把手術刀閃閃發光.
「縫線! 3O! 」切除了穿孔的胃, 我在血肉模糊中將他的食道與小腸接合,
幸好小腸還沒出問題, 否則這條命絕對保不住了.我又轉頭看了一下麻醉機,
血壓 95/60, 大量輸血已經發揮作用了, 脈搏則還是很快,
可能是麻醉劑開始消退之故.

照例, 在手術結束之後, 我要向病人家屬說明病情. 在恢復室外面,
那個男人正坐在椅子上, 頭埋在兩臂之間, 地上散落著幾根煙蒂.
我走到他的面前, 告訴他: 「沒事了, 只是胃出血. 」
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我, 仍是面無表情地, 低聲地說了:
「謝謝! 」「不過胃切除掉了, 因為有癌細胞轉移造成穿孔,
所以以後他只能吃流質的食物. 」我看見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面,
放著兩罐荔枝罐頭, 拍拍他的背說: 「打成果他吧! 他喜歡吃荔枝對嗎? 」

他提著那個裝有荔枝罐頭的紅白相間塑膠袋, 點著頭,
疲倦地走向恢復室.冬天的腳步來得很快, 不多時,
戶外的溫度已經降到二十度以下了.在一次例行的巡房過程中,
我對那男人說: 「可以的話, 用輪椅推他到醫院的後花園逛逛吧!
但是千萬記得幫他蓋上毛毯. 」

那個男人的話仍然不多, 只是點點頭, 然後轉頭看著一旁熟睡著的郭書泓.
「他好瘦....」我抓起郭書泓的手臂端詳著.那個男人彷彿記起了什麼,
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額頭說: 「他以前沒有這麼瘦,
如果不是因為得了這個病, 他本來應該可以在區運拿到獎牌的. 」
「區運? 」我疑惑地看著那個男人.

「嗯....他從高中就一直是游泳校隊, 上了大學以後,
雖然不是唸體育系, 游泳成績卻是全校數一數二的. 」男人說著,
閃著為郭書泓感到驕傲的光芒.我很難將此刻這個臥病在床、
骨瘦如柴的病人, 與一個身手矯健的水中蛟龍聯想在一起,
只是應了一聲, 轉過頭去看著點滴瓶裡的液體.

「羅醫師!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? 」男人又打破了沉默問我.
我苦笑了一下, 明知道每個癌症末期病患的家屬都關心這個問題,
但是現代的醫療科技仍然無法提供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.
「你相不相信宗教信仰? 或是一些心理治療的理論? 」
我反問著對方.那個男人看了我一眼, 告訴我說: 「這些都試過了. 」
我想也是吧! 只要是有一點點的希望, 對於垂死的病人而言,
都有可能是帶著一線生機的浮木.「他還有沒有什麼未完成的願望? 」
我扶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.「他跟我說過, 這一輩子都還沒坐過飛機,
希望以後可以跟我一起出國去玩. 」
他指了指郭書泓脖子上繫著的那個小飛機墜子對我說.我搖搖頭,
從鼻子呼出一口氣: 「你知道的, 以他目前的狀況來看,
並不適合做長途旅行. 」男人咬著下唇, 然後說: 「我知道. 」
「他還有沒有其他的願望? 」我又看著眼前閉著雙眼的郭書泓,
才發覺他的睫毛好長, 好漂亮.那個男人想了一會兒,
又握住郭書泓的左手, 緩緩地告訴我: 「他還有一個願望. 」

就在 C709 的另一床病人因為腹膜炎併發菌血症而過世的第二天,
我在醫局的辦公桌上發現一個有著折痕的紅包袋. 打開來看,
是一張西卡紙, 粗粗斜斜的字跡寫著:

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┐
│ │
│ 我倆訂於民國八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時, │
│ 於長庚醫院C709病房舉行婚禮, │
│ │
│ 敬邀您來證婚. 林鼎蔭‧郭書泓 │
│ │
└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

我抬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月曆, 還要再過三天才到,
心裡盤算著下班之後到百貨公司買份禮物送給他們.
隔壁桌的莊醫師湊過頭來看:
「什麼啊? 兩個同性戀要在我們病房舉行婚禮? 這太誇張了吧! 」
說實在的, 如果不曾負責治療郭書泓這個 case 的話,
我八成也是以一種異樣的眼光將同性戀者的婚禮視為一樁鬧劇.
可是, 我見識到了這兩個男人之間互相需要的真情流露之後,
雖然無法反求諸己地感受到那種感情,
卻可以理解這場婚禮對於郭書泓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了.
一旁的侯醫師也附和著問我: 「小羅! 你不會真的去吧? 」
我沒有理會這兩位科內前輩的言語, 逕自打電話到護士站給護理長:
「阿長! 我是 GS 的羅醫師, 妳這幾天先不要遷新病人到 C709 ,
等過了下週三以後再說. 」莊醫師有些不悅地質問我:
「你讓那個同性戀佔床佔那麼久也就算了,
幹嘛連另一床也叫 nurse 空下來?
你想讓他們把 C709 當成洞房啊?
這種事傳出去不被其他醫院當成笑話才怪. 」

我仰起頭注視著一手插腰, 一手按在我桌面上,
兩邊眉毛幾乎擠成一團的莊醫師, 突然覺得平日笑得像彌勒佛的他,
此時看起來真是非常面目可憎.原本坐著的侯醫師也站了起來:
「小羅! 你很有正義感, 你也非常有愛心, 這我們都知道,
可是你知道其他人會怎麼想嗎? 他們會以為你也是同性戀,
不然幹嘛如此包庇那兩個同性戀. 為了你自己, 為了大家好,
你幫他們辦轉院算了. 」我轉過頭來看著侯醫師,
這位平日讓我十分敬重的醫界前輩,
怎麼現在倒覺得他像是一隻虛偽的黃鼠狼.
「他是我的病人, 請尊重我自己的 order. 」
我將那張簡陋的喜帖塞進襯衫的口袋裡, 然後起身將椅子推回原位:
「我先下班了! 你們慢聊. 」兩位醫師僵在原處, 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離去,
他們的表情, 現在想起來仍十分可笑.

星期一的晨會之後, 我先到病房探視郭書泓, 才早上九點鐘,
他已經醒著坐在輪椅上向我揮手打招呼了.
「哇! 今天這麼有精神啊? 看你穿成這樣子, 要出去玩嗎? 」
我檢視了他的護理記錄表, 體溫、排便都還算正常,
鼻胃管餵食也都照常進行.「我今天要帶書泓到後花園走一走. 」
話不多的那個男人從廁所走出來, 拿了一個臉盆裝了半盆水,
又小心翼翼地把從熱水器裝來的熱水倒進臉盆裡.因為插著鼻胃管,
體力也還蠻虛弱的, 郭書泓講起話來吃力而含糊, 他問我:
「羅醫師有收到喜帖嗎? 」
「有啊! 恭喜你們喔! 明天我一定會準時參加. 」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:
「嘿!我還順便幫你們洞房花燭夜準備了一個神秘禮物唷! 」
那個男人細心地拎著一條毛巾, 又伸手試探了一下水溫,
然後拿著溫熱的溼毛巾要幫郭書泓擦臉.郭書泓說了一聲:
「我自己來. 」隨手抓著毛巾在自己臉上胡亂地擦著,
並好奇地問我: 「是什麼禮物啊? 」

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, 還有, 今天先送你一個禮物. 」
我又神秘兮兮地對著他笑.男人接過郭書泓手上的毛巾,
在臉盆裡清洗了一下子, 又擰乾替他仔細地擦拭一遍.
我示意郭書泓先躺回病床上, 他和那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我,
我則是請護士拿來手套和酒精綿, 對他說:
「今天可以先幫你拆掉鼻胃管了. 」
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愉快的表情, 郭書泓更是立刻
乖乖地躺好靜候我的動作.抽出了鼻胃管, 郭書泓有些不習慣地咳了幾聲,
身邊的男人體貼地輕拍著他的背. 郭書泓馬上俏皮地說:
「哈哈! 真好! 講話不會再大舌頭了. 」

說完馬上又爬起來, 坐到輪椅上去準備出門,
那個男人也收拾好了盥洗用具, 為他蓋上一條毛毯.
「對了! 你今天送我的禮物是拔掉鼻胃管, 那明天的禮物呢?
哇哇哇! 不會是想拔掉我的寶貝吧? 」郭書泓嘻嘻哈哈的笑聲,
讓我寬心不少, 本來還擔心他熬不過這個冬天呢! 看來他的生命力還很旺盛.

我陪著他們走到後花園, 寒流過後的草地上,
有幾個病人在家屬的陪伴下緩緩地散步著,
還有兩個小孩坐在花園裡的鞦韆上頭興高采烈地玩耍.
郭書泓的頭上戴著一頂紅色鴨舌帽, 是為了遮住已經沒有頭髮的頭顱.
「我也想玩盪鞦韆! 」他回頭對那個男人說, 臉上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,
二十一歲的他, 仍是如此地稚氣.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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